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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受害人》:成功和赵寻,分不清谁是受害人?

作者非非马 奴隶社会 2023-09-19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84 篇文章

题图:文中插图皆来自电视剧《不完美受害人》

作者:非非马,前报社首席记者,而立之年赴英学习电影研究,曾为著名文化国企英国子公司创始人、总经理。现从事写作和中英文化交流。本文来自:非非马(ID:feifeima-uk)。


《梦华录》导演杨阳拍了一部真正的好剧《不完美受害人》。不止因为周迅的表演乃我所爱,关键是剧本、立意、角度、深度,都好。


观看这部剧,很难不联想到 2019 年那桩轰动一时的某名人涉嫌性侵案。当时的故事走向、舆情反复和争议,不止在这部剧里有呈现,也反应在了该剧极为撕裂的“观后感”中。


由林允扮演的“不完美受害人”赵寻,被为数众多的观众认为“又当又立”、根本算不上受害人;而由刘奕君扮演的成功却获得很多观众的同情,甚至被认为“他才是受害人”。



前几天我在小 Red 书上发了一条帖子,结果评论超过 1150 条,观点分裂,对峙得厉害;2300 多人参与投票,认为成功无罪的超过了一半。要知道,某书可是一个女性用户占主体的平台。


该剧现已收官,豆瓣虽有不低的 7.5 分,但我认为这个分数依然是严重低估了这部剧的含金量和现实意义。就从成功和赵寻这对争议颇高的角色说起吧。


成功:那些依仗成功狩猎女性的男人

成功这个角色,塑造得十分成功。一如他十分具有符号性的角色名,颇能映照现实中的一些成功男人。



在这些所谓成功男性身上,世俗成功与“风流”总是成双出现。


事业的成功,让他们极度自负。他们不止是自负于自己创造财富的能力,也极度自负于自己在女性面前的“综合”魅力。哪怕,他们也深知,加成他们男性魅力值的,是他们手握的权力与资源。


正因为男性魅力建立在世俗成功之上,这类人也往往会有极其虚弱、自我怀疑的一面。


一方面,他们极为恐惧自己失去成功,失去权力,就如成功自己在剧里所说的:失去了社会属性的男人,就等于社会性死亡,失去了权力,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另一方面,脆弱的他们需要时不时地找寻各种机会来验证自己的“男性魅力”。对于他们,“男性魅力”不止是对女人的吸引力,还意味着,他们对世界的影响力与控制力,对他人的权威性。


狩猎女性,并从中获得征服感、满足感,不止是满足“成功们”的动物性快感,更是满足一种精神快感。


他们乐此不疲的狩猎女性,反复验证自身的魅力,和很多女人不断需要跟男人验证“你爱我吗”其实很像,都是欠缺安全感的体现。


他们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成功生物。他们深明自己的权力与资源对女性的影响力和操控力,但却又不甘心承认这些女人仅仅是因为贪慕虚荣而臣服于他们。所以,他们竭力展现出体面、温柔、体贴的那面,尤其 care 自己的男性形象,他们注重健身维持 fit,注重仪表与穿搭。


他们认为,有了软实力+硬实力,他们在女人面前便无所不能。


 在大成,多个女高管都是成功的情人。董洁扮演的女高管,也是成功的情人之一,她也因为所谓“识大体顾大局”而成为成功的“红颜知己”。


这就是为什么剧中的成功一开始完全不能相信赵寻对自己竟然只有恐惧和抗拒,而没有“好感”。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综合男性魅力居然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失效了。


成功是异常享受于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宰制感”的,这是一种被世俗成功异化出的“成功感”。他曾经在剧里对自己的代理律师林阚(周迅扮演)坦白:


“我喜欢赵寻,我追求她不是因为她年轻有姿色。我喜欢看她纠结的样子,我能看见她内心里边伦理道德、独立自我、贪婪拜金,几种力量人神交战,打成一团。我觉得太刺激了。”


他习惯了的、也期待着的结局就是:人们,包括女人们,纷纷在“成功”所代表的威权、影响力和利益诱惑面前节节败退。


相比于那种不过招,或者过了一两招便缴械投降的猎物,一个倔强的、反复纠结的猎物,对于狩猎者成功而言,更平添了狩猎游戏的娱乐性、刺激性,更能满足“成功们”把玩、操弄、掌控他人命运的心理快感。花花公子为什么总是更喜好征服那些贞洁女子,就是这个道理。


在“成功们”眼中,女人皆是猎物或者工具。他们就算表现得再温柔多情体贴,也改变不了这场游戏的“狩猎”本质。这里面,从来就没有爱情的立足之地,更没有什么平等之爱。他们由始至终,爱的只有自己。尤其是,面临利益冲突时。



即便曾对赵寻心存喜欢、心有怜惜,但当自己因为赵寻而名誉受损,进而被罢免董事长、失去权力后,他为了自证所谓清白,翻手就可以联合情人李怡(董洁扮演),毫不留情地向媒体放料,哪怕明知道此举必然引发对赵寻的网暴,让其名誉扫地、社死。


在听到赵寻自杀后,成功也一度生出过内疚、自责和懊悔,但是,仅仅一个电话的功夫,当自己的儿子来电质疑他“对那个女孩到底做了什么”,担心失去儿子抚养权的他,立刻就放下了内疚与懊悔,决意继续起诉赵寻诬告。哪怕这时的赵寻还躺在 ICU 里。


看上去是成功在为争取儿子的抚养权而牺牲赵寻,但本质上,还是成功试图翻转因为赵寻自杀而反转的舆情,赢回自己的“清白”与人心,也包括儿子的心。


从他的角度来讲,他是真心不觉得自己强奸了赵寻,违背了她的真实意愿,因为连续三个月的追求、试探,赵寻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他知道她纠结挣扎,但是他以为自己最终是成功得手了的,而不会把自己的行为理解为用强。


久居权力上位,久被“成功”所异化,他完全无法透过表象去 get 一个权力下位者的真实意愿,也不相信有猎物居然会在纠结犹豫挣扎之后真地对“成功”say no。


权力上位者和权力下位者看到的世界与事实,是不同的。



我一点都不会共情成功这个角色,更不会认为他才是这桩案件里的受害人。他包装在温柔体贴帅气多金之下的对女性群体的狩猎游戏,无论看上去多么“体面”,都摆脱不了物化、工具化、奴化女性的本质。


而他对警方撒谎,将赵寻的“送我回家”污改为“抱我进去”,更是涉嫌作伪证,极其下作。


他为了自证所谓“清白”,授意情人下属向媒体爆料客观上掀起对赵寻的网暴,这种行为也极其下作、虚伪,更涉嫌违法。


因为证据不足,成功洗脱了赵寻对他的强奸指控,但是赵寻诉其性骚扰案,却胜诉了。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最新的增订版中特别加入了职场性骚扰一章,这种现象在日本普遍到可以称其为女性的一种“工伤”。“加害者几乎都是惯犯。当他们判断某个时机可以滥用权力,就会冷静地选择不能说不的对象和环境,行使手中的权力。”是不是也非常贴切地描述了成功对赵寻的性加害关系?


成功无辜吗?他其实是一个异常清醒的加害者。以至于即便对顺从、并成为自己“红颜知己”的李怡,他也问出了:李怡你真的爱过我吗?这说明,在成功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疑惑李怡对他的忠心不二、献媚讨好,并非出于感情,而是出于对权力的屈从与攀附。成功内心非常清楚:自己得以成功狩猎公司内外的女性们,是依仗了自己手握的巨大权力。

赵寻:那些被“成功们”围猎的女性


林允扮演的赵寻,年轻漂亮,身材高挑,既有初入职场的青涩,也有对人生未来的万般憧憬与渴望。因为出众的外貌,她被董事长成功纳入“猎艳”范围,成为公司里又一个被狩猎的性对象。




出身普通、家境平常的她通过个人努力考入名校,又通过个人努力进了名企大成做了管培生。就在她认为自己可以继续通过个人努力而向上攀登并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时,一条 blingbling 的“捷径”,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三个月,就从普通管培生被破格提拔为董事长高级助理,收入翻了不止一倍,每月还有董事长特批的 50 万黑卡额度可自由支配。在她担任高级助理的三个月中,董事长更以工作需要之由,给她“配置”了 88 万的奢侈品。


面对巨大的现实利益诱惑,面对“名流”董事长的满身成功光环,面对他手握的可以直接决定自己职业前途的巨大权势与资源,赵寻的内心充满纠结,也有各种算计权衡。年轻如她,还没有阅历预见: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她既感到过隐隐的不安,也的确生出过那么一些虚荣、贪婪,甚至还生出对成功的慕强攀附之心。曾经,她拎着成功给她买的名牌包,穿戴着那些奢侈行头站在镜前时,她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对镜演练如何面带讨好的笑容向成功鞠躬,温柔恭顺地喊一声“成董好”。




因为她在心里算过账,父母养育她不易,花了 200 万才把她培养成才,而她要想短短几年就赚回这 200 万,当然是做董事长的高级助理来得更快。所以,尽管她并不想把自己献祭给成功,但她抗拒不了这特殊职位、特殊待遇、特殊机会的诱惑。


她以为自己可以巧妙地踩好这根危险的钢丝,然而,随着成功的猎网不断收紧,对她的举动越来越过格,她在工作环境中感受到的不适、压迫、压力也越来越大。她在不断加深的自我纠结、矛盾、挣扎中,选择以拒拆拒用那些奢侈品去维护内心的自尊与道德底线——这种“软拒绝”,也成为她自我说服的一块遮羞布。


向左走,就是成功的情人、红颜知己、大成的高管李怡,但她不想成为“李怡”。当然,她也不敢向右。她曾经的盘算是,成为“林阚”,走一条她所以为的中间迂回路线,却不知“林阚”这条路也同样有伤痕有代价。


再然后呢,摇摆不定的她,在一次公宴醉酒后果然被成功侵犯了。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她慌乱而不知所措,明明内心不愿意,在过程中竟无法清晰地说出一个“不”字。她的犹疑不决,胆怯懦弱,被成功以及剧里剧外的围观者们都当成了“性同意”。


在被报案后,赵寻不得不被推到“台前”,也不得不对内心的真实意愿做出辨析以及选择。


她犹豫挣扎、权衡追问,从否认被强奸到决定反抗起诉,到被网暴、后悔报警、想要自杀放弃、再到起诉反抗,她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自我寻找之路——


“屈服过,反抗过,贪婪的,清高的,软弱的,勇敢的,畏缩的,无畏的,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实的我,我从来不是一个完美受害人,只是一个满身缺陷,努力辨识自己,穿越迷惑,终于看清,却为时已晚的普通女孩。”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看清自我有那么难吗?在现实的利益诱惑面前做出清晰的是非选择有那么难吗?我毫不怀疑有人的确可以做得很好,立场坚定而清晰,但我也更相信,假若被放置于同样权力结构的场景之下,赵寻所经历的慕强、恐弱,她自称犯下的“软弱罪”“贪婪罪”,有过的功利虚荣、妥协软弱怯懦,可能也是为数众多的女性会经历的。



女性是一种处境。在这种弱势处境之下,要求一个女性必须“完美”,这其实是拒绝承认女性在事实上的弱者地位、受害者地位,是一种“恐弱”。


不平等的性别权力结构之下,强大资本权势的压迫之下,一个女性她所会害怕的、畏惧的、渴慕的,其实绝非个例,而是具有普遍性。她的自我纠结、自我迷思,也同样具有普遍性。


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增订版中谈到“别扭女子”时所言: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谜。为了解开这个谜,要倾尽所有的知性与内省。


上野还说,“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所以,自己的谜要由自己来解。”


所以,赵寻纵有千疮百孔,她能够直面“自己”这个谜,并且敢于血淋淋地剖开它、处理它,也是一种大勇敢不是吗?当她不想活成别人口中的“赵寻”,想要为自己的无价尊严而战、勇敢说不时,我认为她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主义者了。


不妨再借用上野在《厌女》增订版中的一段话吧:


“我”,总是过渡时代的产物,总处于半途之中。没有必要否定过去的自己。正是因为过去的局限、过失以及“别扭”,才有今天的自己。原谅过去的自己,与那个自己和解,将那个自己怀抱在 “我”的心中就好。 


我认为,在荧幕上塑造这样一个不完美但真实的受害人角色,反应她真实的百般纠结、困惑、自我找寻,远比塑造一个更容易激发同情与声援的完美受害人有现实意义。


我理解赵寻这个角色为什么会被那么多观众不待见,不仅不能共情,甚至不愿理解她的“不完美”,更有甚者,认为她连“受害人”都不算。是审判还是共情、理解所谓充满人性瑕疵的赵寻,当然是每个观众的自由,就我来讲,无论是从女性立场出发,还是情感或者是理性出发,我都会选择站在“赵寻”及其所代表的不完美受害人这一边。


因为,从赵寻的“千疮百孔”中,我看到的是一种真实的、也其实普遍存在的人性褶皱,更从她的个体困境里,看到了当下女性生存的结构性困境。这正是《不完美受害人》难能可贵之处,也是它的了不起之处。拍一部爽剧,要远比拍一部社会洞察剧容易得多。




写在最后


最后,关于《不完美受害人》的剧眼,我愿意直接引用它里面的两段台词来呈现,因为说得真是太好了!


“受害人怕什么?


我们害怕伤害我们的人滥用他们手中的权力,我们害怕因为拒绝,我们可能会失去我们得到的机遇和利益,我们更害怕会因为拒绝而得到恶意报复和更大的伤害。


对于权势的崇拜,在我们的意识里面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以至于一些人都喜欢攀附权力,得到利益,害怕得罪权力,受到伤害,所以当掌权者以粗暴的方式违背我们意愿的时候,我们常常惯性地选择屈从,畏惧反抗。


原告的这些弱点很难理解吗?


一点都不难理解。因为我们跟她一样,不够强大,所以畏惧,因为畏惧,所以懦弱,因为懦弱所以屈从,我们与之斗争的,不是权力,是我们心底的懦弱,是还未遭遇掌权者的碾压就选择屈膝下跪的懦弱。


当一位女性了解自己被伤害的时候在怕什么,当她竖立起一种凭借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得到,无需以承受伤害就可以换取成功的强大信念后,她就可以在任何时候对侵害勇敢地说不。”



“我们凭什么要求受害人在受到侵害后还保持道德品行的完美无瑕?


因为她有道德瑕疵,就认定她是因为这些瑕疵受到了侵犯,反之,如果她没有这些瑕疵,她就可以避免受到侵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要求受害人解释为什么会受害?而加害人为何加害却无人问责,视为理所当然。


该被审视被谴责的,应该是加害者,而不是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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